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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选过后一个月,《每日秀》(The Daily Show)主持人特雷弗·诺亚(Trevor Noah),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一篇专栏文章,试图将自己和节目定位为一个疗治美国分裂的工具。文章题为《让我们不被分裂,分裂的人民更容易被统治》,文章在进步主义者的邮箱里和脸书动态上广为分享,就像电子版的基列香油(译者注:圣经里提到的具疗伤效果的产自基列地区的一种香味药膏)一样。文章提醒我们,在大选刚结束狂热的那段时间,我们并不是我们最好的自己:“我们本应该审慎地讨论是什么使我们联合,但我们却大喊大嚷地争论是什么使我们分裂。”这话说得多么真实!不过,或许有人会不怀好意地注意到,这和诺亚在竞选期间的腔调真是有天壤之别。那个时候,他怒骂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用你那些又小又肥的手指”发推,“用那个愚蠢的脑袋瓜”思考问题,还建议他“该照照镜子,你这个混蛋”。

在如今的蓝色(译者注:民主党颜色)泡泡里关于政治的讨论中,这两种情绪占了主导地位:一种是充满了脏话和人身攻击的对现任总统的谴责(也外延到所有那些赞同总统的某些行动的人们,不论这种赞同有多微小),另一种是圣人般地要去与另一边的人们沟通示好。尽管前一种比后一种多20倍,但人们对更人性化的交流方式的追求是诚挚并且长久的。

晚间政治类喜剧节目——主要是诺亚的《每日秀》、萨曼莎·碧(Samantha Bee)的《正面全裸》(Full Frontal)和约翰·奥列弗(John Oliver)的《上周今夜》(Last Week Tonight)——在总统大选激战中摆明了立场:坚定不移地、言过其实地、贬低羞辱性地对唐纳德·特朗普进行长篇累牍的攻击。当然,这也不算不公平。这个夏天,特朗普几乎天天在集会上煽动群众暴力。这已经不只是一个“滑坡”,这是山脚下的深壑。当一个人站在一群乌合之众前鼓动他们殴打外来人,这种原始野蛮除了食人族和岩画时期无人能及。“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亚伯拉罕·林肯如是说。“把他们揍个屁滚尿流”,唐纳德·特朗普如是说。

特朗普受到如此攻击也是活该,还有那些从他的小丑车里钻出来的爪牙们,谎话连篇,得瑟地弃尼克·卡拉威(Nick Carraway)所说的“最基本的人格”于不顾(译者注:卡拉威是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人物)。但是,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深夜喜剧节目的主持人们,觉得他们获得了全权的自由,觉得他们可以任意侮辱的不仅是特朗普当局的政客,也包括普通的支持特朗普的公民,甚至那些仅仅是自我定位为保守派的人们。在三月份,萨曼莎·碧的节目因为抨击一位参加了保守派政治行动大会的年轻人的“纳粹发型”而正式道歉。实际情况是,这位年轻人患有四期脑癌——如果制片人稍微做点研究就能够发现这个:他在大会前几天为这个吓人的诊断结果发过推。作为道歉的一部分,节目组为他在筹款网站GoFundMe上筹措医疗费的募捐活动捐款$1,000。我们现在知道取笑癌症的代价了。

这绝不是《正面全裸》节目第一次对老幼病弱开火。在竞选期间,碧派遣了一名记者去采访“西部保守派峰会”,这个峰会被他描述为“极右翼基督教保守派喜欢参加的丹佛年会”。这是一个非常容易的差事。一个受访的年轻男孩,真挚地谈论他每周日去教堂,每周三做圣经学习,以及希望创建一个名为“孩子支持特朗普”(Children for Trump)的组织。他毫无警觉地畅所欲言,因为孩子们通常认为成年人都是好心;为此他被节目称作“杰里·法维尔(Jerry Falwell,知名右翼基督教牧师)的金发幼虫版”。特朗普和碧在政治上完全对立,但文化上他们却从同一个杯子里喝水,那里面充满了毫无操守的真人秀电视节目的毒花蜜(译者注:碧的名字也是“蜜蜂”的意思)。这种毒素现在已经进入了我们全国性论谈的正中心。特朗普和碧都非常喜欢恶毒的语言,习惯性地嘲讽弱者。自我克制曾经被视为那些受敬仰的人的标志性品质,而现在这两人认为只有傻冒才如此。

当然,我知道,她是一个喜剧演员,他是美国总统;在任何尺度下他们两人的言语和行为都不能做比。但是,尽管对碧以及她领域里的那么多同僚来说,米歇尔·奥巴马的名言“他们越卑鄙无耻,我们越高风亮节”是一个美好的媒母,但特朗普对战争英雄、丧子的父母和残疾人的嘲讽却向人们展示了什么才是成事之道。约翰·奥列弗在一期节目中对观众说,如果你反对人工流产,你最好现在换台,到最后一分钟再回来,到时他会展示“一桶非常可爱的树懒”。奥列弗的这个说法充分展现了这些喜剧节目的调子:坚信他们自己以及他们的粉丝在智力和道德上都比那些拥护政治上的右派思想的人更优越。大选之前两天,电视上每个会说话的脑袋都向我们保证特朗普完全没戏,因为他缺乏“地面动员”(ground game)。在他获胜之后,我们不得不想,他的一部分地面动员是否一晚又一晚地在电视上进行着,而且有着非常好的灯光、优秀的制作和喜剧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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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安·哈莫斯塔德 | Kristian Hammerstad

尽管这些节目的目标是蓝州的有阅历有深度的观众,它们却不经意地成为保守派的强大宣传工具。当共和党人看到从晨间新闻节目开始的一整天的这些刻薄笑话以及热门视频,再加上吉米·坎摩尔(Jimmy Kimmel),斯蒂芬·科尔伯特(Stephen Colbert)和塞斯·梅耶斯(Seth Meyers)等人主持的著名喜剧节目,他们看到的不只是自己被几个喜剧演员嘲讽。他们看到的是HBO,喜剧中心,TBS,ABC,CBS和NBC等知名电视台。换句话说,他们看到的和特朗普教给他们的一模一样:整个媒体界都鄙弃他们,他们的价值观,他们的家庭,还有他们的信仰。很自然的他们会进一步想象到这些电视频道上的正规新闻节目,也是由同样这些充满党派偏见的人运营,这个推理很合逻辑。难怪特朗普众多的追随者们倾向于只相信特朗普或者他的代言人直接跟他们讲的东西——电视上其他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一群住活动板房、鼻吸羟考酮(译者注:一种止痛药,鼻吸有吸毒效果)、一边转发阿列克斯·琼斯(Alex Jones,美国知名阴谋论媒体人)阴谋论一边熨烫三K党头巾的蠢蛋。

当然,我们不能期待深夜娱乐界人士忽略特朗普和他的党羽制造的丰富的笑话素材。在这个奇特的新型政治现实下,如果把特朗普像传统上其他总统那样对待的话,主持人可能会犯下将他“正常化”的深重罪恶,就像吉米·法伦(Jimmy Fallon)去年秋天所做的那样。

特朗普在2015年9月上过法伦的《今夜秀》(Tonight Show),那是在初选开始之前,特朗普的候选人身份还只是个笑话,和他来一次轻松的采访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警觉。他俩在电视上一拍即合——法伦是那个一本正经的角色,特朗普则是他一如既往三十多年的电视电台节目的本色。但一年之后他再上法伦节目的时候,情况大不相同了。现在特朗普是共和党的候选人,他的那些花招——煽动群众暴力,威胁进行宗教检验,把媒体称作一群骗子——再也不是引人发笑的了。法伦没觉得有任何必要把他的节目变成《与媒体见面》(Meet the Press,译者注:NBC电视台的严肃访谈节目)。他俯身贴近特朗普说道:“唐纳德,我只是想问你我们是否可以做一点不那么‘总统’的事儿。”然后,得到他的嘉宾允许之后(当然,他们事先安排过),他俏皮地凑过去把特朗普那著名的头发拨弄得一团糟。第二天法伦受到了猛烈抨击(来自奥巴马前演讲撰稿人乔恩·拉夫特 (Jon Lovett)的推文很有代表性:“这张照片会写进历史书,但它的图注不会是说吉米·法伦是如此有趣可亲的人”),这些抨击很正当。那时特朗普已经展现了足够多的丑陋的打破常规的行为,再把他当作1975年的一个可爱的来自皇后区郊区的生意界名人——比如疯狂埃迪(Crazy Eddie)或汤姆·卡维尔(Tom Carvel)——来对待,是极不合适的。特朗普已经暴露出他是一个危险人物。或许对他最恭维的说法是,他让美国知道如果他当选总统会有什么后果。法伦犯了重大的错误,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他的收视率再没有恢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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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成特朗普不可思议的胜利的一个因素是,在深夜电视喜剧里被人用手指刮头,现在已经被视为总统候选人的一个“常态化”活动。这意味着,除非你能够像小丑一样在我们半梦半醒时在电视上逗我们发笑,你就不适合公共官职。

约翰·F·肯尼迪(John F. Kennedy)是首位出现在深夜电视节目的候选人,在1960年参加杰克·帕尔(Jack Paar)的节目。不论你如何评价肯尼迪短暂而危险的总统任期,现在观看他们在节目中的对话都会让你落泪。在节目中,帕尔邀请观众向时任参议员的肯尼迪提问。“让我们从负责任的人群中找几个负责任的问题”,帕尔说道。我等待笑声,但节目现场并没有人笑。因为这不是一个笑话。这并不是朱迪·加兰德(Judy Garland)对他挤眉弄眼,一边诱惑性地咬着嘴唇一边讲着拉娜·特纳(Lana Turner)的故事(译者注:加兰德是著名电影明星,电视节目主持人,与肯尼迪交好,并与另一位著名电影明星特纳不睦)。这是一个向一位总统候选人提问的机会,帕尔要求他的观众尊重这个场合——他们照做了。(在这里大家亲如一家,大谈赤色威胁,包括东南亚的阴云密布(译者注:指越南问题),不过又能怎样--这是“卡美洛”的黄金时代!)(Camelot,译者注:亚瑟王传说中的城堡,肯尼迪的总统任期被其崇拜者称为卡美洛。)

新时代是从1992年比尔·克林顿在阿瑟尼奥·霍尔秀(The Arsenio Hall Show)上吹萨克斯风开始的。这可不是像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在1963年, 在他输掉了总统竞选和加州州长竞选之后在帕尔的节目的小平台钢琴上庄重地弹奏自己的哀婉作品,太少,也太晚。克林顿演奏的是猫王名曲“伤心旅馆”,观众兴奋得起立鼓掌,克林顿戴着大墨镜,阿瑟尼奥被他的魅力深深折服。这个人又可以当艺人又可以做总统,既年轻又酷,可以混入最时髦的深夜秀的摄影棚和乐队打成一片。谁能不爱这个家伙?嗯,或许里基·雷·雷克多(Ricky Ray Rector)的家人不会,因为里基就是那个五个月前克林顿为表明自己能铁腕对付犯罪而残忍地处决了的有智障的死刑犯。其实关于这个恐怖事件的尖锐问题会对选民更有指导意义,而不是一段萨克斯风独奏或霍尔问克林顿的那个“深刻”的问题:他更喜欢用年轻猫王还是老年猫王做邮票图案。但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却要把赌城拉斯维加斯娱乐表演的价值标准纳入我们最重要的公民对话中。于是,这之后,这些噱头,这些滑稽,这些只让总统微微尴尬的问题,就成为了竞选不可缺少的特色——我们的大哥总统(President Bubba,译者注:克林顿的绰号)在十分顺利的连任竞选中,回答MTV节目观众的提问,告诉大家他的内裤是四角裤(boxers)还是三角裤(briefs),而我们现在有了一位真人秀节目明星做总统。这么想来,你甚至可以争论说,法伦刮特朗普的头其实是做了件负责任的事:他对特朗普进行了是否适合总统大位的必要条件测试(即配合娱乐节目)。我们自己制造了一个黑洞,然后我们陷了进去。

特朗普上法伦的节目在国家历史上可以算是一个标志性事件。这是政治派系之间最后一次接近善意——和可能还有值得被善待之处——的短暂时光。那之后就成了比烂竞赛,总统的粗野与“抵抗运动”的粗野并驾齐驱,竞赛标准成了我们互相憎恨的程度——多么彻底,多么始终如一,多么广泛。这个时代再无高尚可言。我们所有人——无论左右——都是满腔的怨恨和愤怒。

特朗普的荒谬举动无穷无尽,就在我正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又发了一篇推文,虽没有证据但却异常肯定,指控巴拉克·奥巴马在大选的最后几天下令窃听特朗普大楼。就特朗普说话做事和发推的实力看来,这种指控算不上棒球大联盟比赛,它不过是日常的击球训练。这起事件只是对我们的又一个警醒:这个浮躁的,沉迷于自我的,充满怨恨的,肆无忌惮撒谎的,把自己亲属安插到关键职位的领导人,让美国变成了全世界的笑柄。我们的国家有着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信条——美国宪法,但我们却越来越像一个香蕉共和国了。

我就此思考了很多——但我同样对于萨曼莎·碧节目里的那个男孩进行了很多思考。我想到她的制片人找男孩的妈妈签授权协议,然后就可以把她年幼的儿子放到电视上去羞辱。这是一个让他们心满意足的时刻呢,还是让他们有一丝内疚,意识到羞辱儿童是一种很糟糕的谋生方式?我想到这个男孩热切地期待在电视上看到自己,为自己谈论教会和圣经学习无比自豪。我想到在他意识到这原来是个骗局的那一刻——这些看上去和蔼可亲的成年人,原来是想着要来伤害他。

我想:天呐,我们怎么沦落到这样子了?


【作者】凯特琳·弗拉纳根著有《少女园地》(Girl Land)和《让所有那些全部见鬼去吧》(To Hell With All That

(翻译: 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