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凉初

朝代更迭，权力的登台与谢幕，无可选择地挟裹着亿万苍生的踉跄脚步，秦淮八艳生逢明末清初的动荡岁月，自身的境遇与命运被全盘改写。那个风云际会的时代远去了，她们仍在，并且从秦淮河畔走向更远的远方。隔着四百年的滔滔岁月回望，在历史的长河中，她们依然顾盼生辉，巧笑嫣兮。她们的痴情，彷徨，坚持，无助，其实也是我们的。

好多年前，在南京上大学，有来自如皋的同学，带来的土特产是一种糖，扁长方体，色白微黄，层次分明，有点像我熟悉的酥糖。我不爱吃糖，却为包装上佳人的美艳传说深深吸引。她，就是董小宛了。

接着前篇陈圆圆的故事，不得不细说下冒辟疆。冒是如皋世家之后，风流才子，成名极早，又加上其人卖相极佳，翩翩佳公子是也，无论是陈圆圆还是董小宛，都把宝押在他的身上。至于冒的人品，至少在这前后两个女人身上体现的，并不如他的外貌那么俊美无瑕。之前，纷乱之中，与陈圆圆定下婚约，却迟迟不肯迎娶，导致圆圆被抢入宫。末了，与董小宛定下盟约。写到此处，不得不说，并不是冒的桃花运这么旺盛，而是那离乱纷纷的世道，叫一个如花似玉的风尘女子如何自保？而她们所能选择的，就是来来回回那么几个人。

冒辟疆与董小宛定下盟约的第二天就要离开苏州，因为他的前科，让人不得不担心他此去会像黄鹤一样，杳无音讯。不过，董小宛不是陈圆圆，她早早备好细软，在冒辟疆来告别之时，轻灵地跳入他的小船，她笑语晏晏，让我送你一程吧。他没有办法拒绝这春光般明媚的笑脸，是个男人都不行。

董小宛并不知道，这将是多么艰辛而屈辱的旅程，几乎从第一天起，他就在催促她回去，他说他有要务在身，救身陷囹圄的父亲是头等大事，还要去谋功名，总之他和她的事，山长水远，急不得一时。小宛是久经风月的女子，她太了解男人，不抓住这机会，待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也就消失在他的心里了。她装作听不懂，一味死缠滥打，还回望江流，发誓道：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

一个女人，放下所有自尊要跟一个男人走，在任何时代，都是极冒险的事情。可是，董小宛没有别的办法。她太想从良了，此身如浮萍寄水，走进一个正常的家庭，像所有女子一样相夫教子，是她的终极梦想，以她如此强烈的愿望，冒辟疆，只不过是一个道具罢了。

她狂追不舍，她吃尽千辛万苦，命运的天空仍然阴霾重重。那冷漠的男人一而再三地对她表示，他无力帮她还债，也无法帮她脱籍，就差明明白白对她说，你饶了我吧，我并不是那么爱你的。

情理上说，救了董小宛的那个人应该是钱谦益，他帮她还了债，也托人帮她脱了籍，把她送到冒辟疆身边。这下，姓冒的没话可说了。只得娶了她。从良为妇，虽同为女人，隔行如隔山，董小宛一头扎进了她的新事业，并且很快峥嵘初露。她的女红，她的厨艺，她的为人处事，得到冒家上下一致高度评价，算是在这个人口复杂的大家庭里立了足。

与冒辟疆，也有过两情眷眷的好日子吧，可是，“我两人如在蕊珠深处”的时光如此短暂，董小宛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冒家辛劳操持，充当丫环和厨娘，被姓冒的呼来喝去，可是她却心平气和，她愿意自己是一个寻常人妇，以男人为天地万物之主宰，在身体操劳疲惫的时候，她的心是欢喜的，欢喜得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如果一直这样过下去，像一对寻常夫妻，有苦有乐，也算完满。可偏偏是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到处炮火纷飞，人心乱如麻，冒家几度逃难，冒辟疆总是一手父母，一手妻儿，撇下董小宛和婢女下人一起看家护院，当她是藏獒来着。还有一次，竟把她托付给自己的一个年兄，对，另一个男人，摆明了她在他心里的斤两可有可无。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对于命运抛来的种种不公一一照单全收，微笑着咽下去。她在冒家九年，像一头骡子那么忙碌，终致“过劳死”。在这个她梦寐以求的主流身份里，我相信，她离开的时候是心甘情愿满面笑容的。她是那种能把垃圾吃下去变成糖的女子，假如你也能做到，你的生活就所向披靡。

从这个意义上说，董糖是甜的，董小宛也是甜的。